龔自珍閑話
文/圖 李國海
近日附庸風雅,去原先處于鎮(zhèn)江東郊、現(xiàn)已成為市區(qū)的鼎石山(俗稱“寶塔山”)拍梅花。進入公園大門往里不遠,就是龔自珍詩碑(見圖1),刻的是我國清代著名思想家、學者、文學家、詩人龔自珍那首著名的《己亥雜詩》(第220首):“九州生氣恃風雷,萬馬齊喑究可哀。我勸天公重抖擻,不拘一格降人材。”

圖1. 鎮(zhèn)江鼎石山公園龔自珍詩碑
龔自珍,號定庵,杭州人,于乾隆五十七年(1792年)出生于杭州的一個官宦之家,比道光皇帝小10歲。曾任禮部主事(六品),道光十九年(1839年)告假離京。于道光二十一年(1841年)也就是鴉片戰(zhàn)爭爆發(fā)后的第二年,暴卒于江蘇丹陽,只活了50歲。道光十九年是己亥年,《己亥雜詩》就是在他辭官后往返故里的旅途中寫的,共350首。
為什么要在鎮(zhèn)江鼎石山公園里面立一塊龔自珍的詩碑呢?原來,龔自珍的這首著名的詩篇就是在鼎石山東側(cè)的山腳下、古運河畔的都天廟寫就的。從都天廟的正門往北看,可以看到鼎石山上的寶塔。(見圖2)

圖2. 鎮(zhèn)江鼎石山山腳下的都天廟
龔自珍怎么會在都天廟寫下那首著名的詩篇呢?
先介紹一下這座都天廟。這座都天廟建于明代(也有人說是唐代),供奉的是張巡。大門兩側(cè)的楹聯(lián)辨識不全,聽說是道教文字。請教了幾位書法愛好者,都沒有給出明確答復,托人請教這副對聯(lián)的書寫者,他自己也說不知道。關(guān)于都天廟及張巡,可能大家已不太熟悉了。都天廟內(nèi)供奉的尊神是唐代睢陽(今河南商丘)守將張巡。安史之亂時,張巡堅守睢陽孤城,抵抗安祿山軍,在內(nèi)無糧草、外無援兵的情況下,苦苦支撐數(shù)月,最后戰(zhàn)死。陸游的筆記《避暑漫抄》記述:“張巡守睢陽,其謝表(呈唐明皇)曰:臣被圍七旬,親經(jīng)百戰(zhàn),當臣致命之時,是賊滅亡之日。”傳說張巡能為百姓“驅(qū)邪降福”,民間尊稱其為“都天大帝”“福神”,因此受到了百姓的敬奉,香火也比較旺,以前幾乎每年都會舉辦規(guī)模宏大的都天廟會來祭祀他。昔日鎮(zhèn)江都天廟會影響很大,與龔自珍有交往的清代文學家梁章鉅所著《楹聯(lián)叢話》記載:“余過京口日,聞都天會甚盛,廟即禮睢陽(張巡),因停棹兩日縱觀,并入廟瞻仰。”
言歸正傳,龔自珍辭官南下,在路過鎮(zhèn)江時恰逢鎮(zhèn)江舉辦都天廟會,都天廟的道士就請他寫一首青詞(祭神詩)。龔自珍本人自注:“過鎮(zhèn)江,見賽玉皇及風神、雷神者,禱祠萬數(shù)。道士乞撰青詞。”龔自珍因此就寫下了那首著名的“九州生氣恃風雷,萬馬齊喑究可哀。我勸天公重抖擻,不拘一格降人材。”
龔自珍的這首詩大家比較熟悉,因為中學語文課本上有,年少時學過。當時感覺龔自珍的形象就是完人,似乎是不食人間煙火,就是憂國憂民。當時就是這樣的認知:兒童少年時看電影,人物一出場,就判斷是好人還是壞人,“非白即黑”;知道牛頓、愛因斯坦是大科學家,就認為他們在其他各個方面肯定也是高大全,而且生活得很幸福,以偏概全。后來對一個人了解得全面些,才知道這些人物也只是在某些方面不同凡響,其他方面跟我們普通人并無兩樣。
所以,看到這塊詩碑,就有了一些聯(lián)想,就想八卦一下這位偉大的思想家。目的不是丑化他,而是還原一個真實的人。人啊,一美化,就假了;一神話,就壞了。
先跟這位偉大的思想家、詩人套個近乎。龔自珍外的祖父是大名鼎鼎的清代訓詁學家段玉裁,江蘇金壇人,金壇曾經(jīng)隸屬于鎮(zhèn)江專區(qū)。嘉慶九年(1804年)龔自珍12歲時,段玉裁就教他《說文解字》。龔自珍盡管很有學問,但其科考、仕途卻很不順暢。龔自珍與江蘇丹陽也有重要關(guān)聯(lián),其去世前一年,即道光十九年(1839年),大概是心灰意冷了,從京城辭官南下,去世那一年到丹陽的云陽書院教書,當年猝死于丹陽。據(jù)友人孫國武先生相告,云陽書院建于清乾隆三十六年(1771年),院址在丹陽城內(nèi)白云街,現(xiàn)實驗小學校址;原書院房舍毀于兵火,?已無片磚只瓦。
龔自珍之猝死,死因不詳,傳說較多,其中一個版本是牽涉到一則緋聞,那有可能是情殺了。有一份證據(jù)說一份話,沒有證據(jù)的話還是不要多說,論點要evidence based。
本文就閑話龔自珍先生的兩個嗜好,一是嗜酒,二是嗜賭。
龔老先生喜歡酗酒。拜觀《龔定庵自寫詩卷》(圖3),見有作者自注:“己亥九秋沖過園圃,孟冬六日渡河去。留浦是日,大抵醉夢時多,醒時少也。”有一首己亥詩(第259首)是這么寫的:“釃江作醅亦不醉,傾河解渴亦不醒。我儂醉醒自有例,肯向渠儂側(cè)耳聽。”就是說,讓江水變成酒把它喝干我也不會醉,我醒也好、醉也好,都有我自己的規(guī)律,你們就不要勸我不吃酒了。嗜酒也不是什么多大的事,陶淵明、李白、杜甫、王羲之等哪個不好酒???“李白斗酒詩百篇”,不喝酒也就不會有《蘭亭序》,不過,從身心健康的角度講,酒精屬于精神活性物質(zhì),確實有害健康。龔自珍老先生如此嗜酒,應(yīng)該達到了酒精依賴(一種精神障礙)的地步了。

圖3. 《龔定庵自寫詩卷》封面
第二個就是賭,這個就嚴重了。俗話說,十賭九輸。晚清著名的紅頂商人盛宣懷(官至從一品)最寵愛的兒子盛恩頤,又是抽大煙(鴉片成癮,也屬于精神障礙),又是濫賭,他曾經(jīng)在一夜之間,就將其在上海的北京路黃河路一帶、有一百多幢房子的弄堂,全部輸給了浙江總督盧永祥的兒子盧小嘉(就是跟青幫大亨黃金榮為一個唱戲的女演員爭風吃醋、大打出手的那個所謂“民國四公子”之一),創(chuàng)造了上海賭場的一大記錄。龔自珍也好賭,據(jù)伍稼青《拾趣錄》介紹,“龔定庵嗜賭,尤愛搖攤”(“搖攤”是一種押寶的賭博方式),閑下來就研究賭術(shù),“其帳頂滿畫一二三四等字數(shù),無事則臥于床,仰觀帳頂以研究其消長之機”。龔自珍自認為精于賭術(shù),但逢賭必輸,有人取笑他,他卻辯解說:“有人才抱馬班,學通鄭孔,入場不中,其魁星不照應(yīng)也;如予之精于博,其如財神照應(yīng)者何?”大意是說,并不是他賭博水平不行,而是財神爺不關(guān)照他?;蠲撁摰囊粋€賭徒形象!沒想到這個賭徒就是那個呼吁“我勸天公重抖擻,不拘一格降人材”的偉大的思想家吧。不過,從精神病學的角度看,他是個患者,患有“病理性賭博”這種精神障礙,以前屬于“沖動控制障礙”(就是控制不住有害的內(nèi)在沖動),現(xiàn)在歸于行為成癮。
龔自珍為什么在去世前一年要從京城辭官南下呢?沒看到相關(guān)資料。按理,在京城當個小官,怎么樣也是公務(wù)員,只要安分過日子,應(yīng)該衣食無憂,為什么跑到丹陽這個又不是自己老家的小地方教書呢?會不會是欠了一屁股賭債過不下去“跑路”了。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。高伯雨著《聽雨樓雜筆》中有篇文章《龔定庵的北京故居》記載,北京西城區(qū)宣武門外上斜街的番禺會館,原來就是龔自珍的故居,他在此居住了4年,道光十一年(1831年)賣給了番禺巨商,成交價2200兩白銀。從賣房契上的記錄看,龔自珍當時住的可是豪宅,因為賣房契上寫得很明白:“石山亭子俱全,空房子越四十余間,另空地一大段,花樹魚缸俱在院內(nèi)。”這個2200兩白銀是什么概念呢?查了一下清朝官員的俸祿,龔自珍這樣的六品官,乾隆之前的俸祿為每年60兩銀子;乾隆給官員漲工資了,六品官每年159兩銀子。不知道道光十一年一個六品官的“年薪”是多少,就算漲到200兩銀子,這個2200兩白銀也是11年的“年薪”了,是一筆巨款了。向北京的同學了解這樣的房子現(xiàn)在值多少錢,同學回復:“這個是二環(huán)以內(nèi)。北京城區(qū)一個80平的兩居室1000多萬,平房更貴,你算吧。”這筆巨款到哪里去了?全賭光了?
順便說一下,龔自珍的長子龔孝拱,字公襄,傳說是1860年燒圓明園的“帶路黨”,就是漢奸了。龔自珍這個兒子晚年自號“半倫”。所謂“半倫”,是說他無君、無父、無夫婦子女、無兄弟朋友之道,只愛一個小妾,五倫去了四倫半,故稱“半倫”。偉大的思想家生出了這么一個兒子!其時龔自珍已去世19年了,若是龔老先生地下有知,會氣得七竅生煙。
最后說一下龔自珍的書法。龔自珍的手跡罕見,從《龔定庵自寫詩卷》上面的字來看,確實不能說好,或者說,不大看得懂。評價要實事求是,學問好,不一定字寫得好。字不好也沒有什么關(guān)系,中國不需要那么多書法家,又不關(guān)乎國計民生。不過,也有人說他的字好,什么“筆勢清勁恣肆,大小參差錯落,滿紙奇氣橫溢,呈現(xiàn)出與館閣體迥然不同的獨特風貌”云云。梁啟超先生在為《龔定庵自寫詩卷》寫的跋中,認為龔自珍的書法“逸氣橫出而跌宕不檢,如其為人也”。臺靜農(nóng)先生在跋文中也評價其書法“今觀定庵書,實不能與所謂館閣體者比,正由于其才起橫厲,難拘繩墨,然楚調(diào)自歌,不繆風雅,亦自有高致”。這些評價,無疑都帶有很大的主觀性。人嘴兩張皮,怎么說都行。不過,龔自珍的楷書寫不好,以致影響到他的科考之路以及仕途升遷,確是不爭的事實。龔自珍直到38歲才考中進士,在中進士后,“殿上三試,三不及格,不入翰林”,都與他寫字不好有很大的關(guān)系。封建時代科考,字寫得好不好太重要看了。清末名狀元劉春霖學問平常,其之所以中狀元,一是名字吉利,二是小楷寫得好。龔自珍自己倒是大大方方承認自己的字不好,承認自己沒有在寫字上下過什么功夫,他說:“余不好學書,不得志于宦海,蹉跎一生。”他也解釋了“不好學書”的原因:“當世館閣之書,惟整齊是議, 則臨帖最妙。夫明窗凈幾,筆硯精良,專以臨帖為事,天下之閑人也。吾難得此暇也。”龔老先生經(jīng)世致用的思想,我是十分贊成。他發(fā)出“我勸天公重抖擻,不拘一格降人材”的呼吁,很可能是由自己的遭遇所引發(fā)。
龔自珍科考之路坎坷,與其不善楷書無疑有很大關(guān)系;其仕途很不順暢,恐怕不僅與字寫得好不好有關(guān),更多的應(yīng)該與其嗜酒、嗜賭等社會適應(yīng)不良性行為有關(guān)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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