龔自珍夢斷云陽書院

龔自珍雕像(資料圖)
文/汪海
1841年初秋,古邑丹陽,秋水長天,薄風(fēng)清涼。曾經(jīng)富裕豐足的江南魚米之鄉(xiāng)如今生靈涂炭,民不聊生,小城籠罩在哀怨與驚恐之中。修建于乾隆三十六年的云陽書院算得上是城里一座規(guī)模宏大的建筑,門廳上懸有“云陽書院”金字匾額,前后5進磚瓦房,教室、操場、禮堂、辦公室、寢室一應(yīng)俱全,天井內(nèi)遍植花木,饒有園林之勝。只是經(jīng)年失修,千瘡百孔,生源也是寥寥無幾。
被柳亞子先生譽為“三百年來第一流”的晚清名士龔自珍正處人生落魄潦倒之際,應(yīng)好友之邀前往云陽書院講學(xué),維持生計。即便心有不甘,也是萬般無奈。他以“劍”喻抱負,以“簫”喻詩魂,橫劍為國為民,吹簫以心寄情,平生敢愛敢恨,深沉練達,悲愿無盡,哀樂過人,劍膽簫心,感人至深。“怨去吹簫,狂來說劍,兩樣銷魂味。”“來何洶涌須揮劍,去尚纏綿可付簫。”“一簫一劍平生意,負盡狂名十五年。”他的詩作激越溫柔,郁悶情深,然而人生滄桑,仕途坎坷,悲涼滿腔,只能以詩抒情。
自春日來丹陽任教,掐指一算也半年有余,常有舊友前來探視,也有新交慕名而至。他一面教書,一面整理《己亥雜詩》,筆耕不輟,其間父親重病,又奔赴家鄉(xiāng)料理其父后事。
他力圖用自己的政治抱負來影響學(xué)生,培養(yǎng)一批將來能改造社會、振興祖國的棟梁之材。誰知9月26日,龔自珍竟暴卒云陽書院,時年49歲。
疑云重重
運河醉,西風(fēng)碎,一行傷心淚,化作東流水。
一代詩壇巨擘,可憐不到50歲便黯然離世,真是天妒英才,令人扼腕嘆息。關(guān)于龔自珍死因,史料記載眾說紛紜,徒有謎面而無謎底,傳言滿天飛,撲朔迷離,疑竇叢生,其中不乏杜撰和臆測。
一是說龔自珍在京城樹敵太多,他引導(dǎo)輿論,力挺好友林則徐在廣東禁煙、銷煙,得罪了軍機大臣穆彰阿,后者勢焰熏天,龔自珍惹不起,于是棄官離京,被追殺致死。
二是說龔自珍與貝勒奕繪的妻子顧太清關(guān)系曖昧。奕繪不僅會做官,還特別愛才,家中自然是談笑有鴻儒,往來無白丁。龔自珍44歲任職宗人府主事,是奕繪的下屬部員,常在貝勒府走動,時或與顧太清詩詞唱和也不足為奇,久而久之,兩人竟互通情款。這便是轟動京城的“丁香花公案”。
龔自珍的《己亥雜詩》中有“一騎傳箋朱邸晚,臨風(fēng)遞與縞衣人”的詩句,顧太清喜歡穿縞衣,朱邸則是指貝勒府。龔自珍在詩后注釋中曾提到了宣武門太平湖中的丁香花,巧合的是奕繪的府邸與太平湖之間恰有一片丁香花叢。如此這般,龔自珍似乎跳進黃河也洗不清。寫過《孽海花閑話》的晚清文人冒鶴亭言之鑿鑿,認為奕繪用鴆酒攫取了龔自珍的性命。
三是說龔自珍離京后,喜歡上一個籍貫揚州的風(fēng)塵女子靈蕭,為她專門寫了數(shù)首詩詞。一個才華橫溢,一個風(fēng)情萬種,演繹了一段郎才女貌的風(fēng)月故事。然而靈蕭身在青樓,水性楊花,四處勾搭,龔自珍得知后很是生氣,多次爭吵后,靈蕭在酒中下毒,鳩殺情人。
四是說龔自珍貪酒成癮,夜半突發(fā)疾病離世。
倉皇出京
罡風(fēng)勁,夜難眠,奈何一夜雨,愁緒斷人腸。
龔自珍,字璱人,號定庵,浙江杭州人,曾在昆山羽琌山館居住,又號羽琌山民,清代思想家、詩人、文學(xué)家和改良主義的先驅(qū)者。他于1792年8月22日生于杭州城東馬坡巷小米園,是龔家的長房長孫。祖父龔禔身、父親龔麗正當(dāng)時都是京官,官位雖不算太高,卻也仕途順暢。他母親段訓(xùn)號,當(dāng)時的江南才女,亦有詩文傳世。其外祖父是戴震的大弟子段玉裁,還仕返學(xué),所著的《說文解字注》體大思精,足領(lǐng)一時風(fēng)氣。
在這樣的家庭長大,龔自珍的人生便贏在起跑線上。14歲考訂古今官制,16歲讀《四庫全書總目提要》,搜羅善本古籍,致力目錄學(xué),17歲收集石刻,攻金石文字。
嘉慶十五年順天鄉(xiāng)試,龔自珍中副榜第28名,未取得正式功名,在他38歲時才通過了第六次會試考中進士,置于三甲第十九名,不得入翰林,仍為內(nèi)閣中書。按照明清“非進士不入翰林,非翰林不入內(nèi)閣”的慣例,龔自珍的仕途基本無望,只能在宗人府混了個從六品小吏。
在京城過了十多年冷署閑曹生活,庸碌無為,壯志難酬,受權(quán)貴敵視、排擠和打擊,早已心灰意冷。他曾上書要求去廣東,協(xié)助林則徐禁煙備戰(zhàn),結(jié)果遭到朝廷權(quán)貴的阻撓。1838年,罰俸事件使他的生計陷入極度窘迫之中,精神上也備受摧殘,然而天地良心,他遭人誣陷,備受委屈,其實并非他個人失誤。冬日,在妻子何頡云的建議下,他遠走三百里去保定,向舊友渾布借貸,用以糊口度日。尤其在得知上萬言書不報后,郁悶憤慨,感到京都已無自己立身之地,便堅定了辭官出京的決絕之心。
1839年4月23日傍晚,久任京官的龔自珍突然辭職南行,只身一人離京。走得如此匆忙,他獨自雇了兩輛馬車,未攜眷屬,一車自載,一車載文集百卷,夷然傲然,憤而離京。龔自珍自謂出走理由是“罡風(fēng)力大簸春魂”,意思是高空的強勁風(fēng)力簸蕩春魂,使之驚恐不安,借喻仕途兇險。
幸虧他名氣大,南歸途中不斷有人資助。坐船行至鎮(zhèn)江水域,渡過長江,飛出樊籠,無限感慨涌上心頭,心潮起伏,浮想聯(lián)翩,于是揮灑健筆,寫下了抨擊時弊,抒發(fā)理想的著名詩作:“九州生氣恃風(fēng)雷,萬馬齊喑究可哀。我勸天公重抖擻,不拘一格降人才。”他母親的家鄉(xiāng)金壇縣當(dāng)時隸屬鎮(zhèn)江府,因此鎮(zhèn)江也是他從小受知、啟蒙之地。
回到昆山縣的羽琌山館,稍做整理,他在杭州逗留了一段時日,于9月15日再度北上接還家眷。
作為一名詩人、文學(xué)家,他名副其實。然而龔自珍生不逢時、仕途無望,他既沒成為名儒,也沒成為名臣,只是成了地地道道的名士。
47歲離京時,沿途田園荒蕪,民生凋敝,鴉片流毒,滿目瘡痍,他感慨萬千,一路文思泉涌,走了三個多月,作了315首詩,集之成冊《己亥雜詩》,不僅數(shù)量多,而且質(zhì)量也很高,創(chuàng)作效率著實驚人。在云陽書院的舊址如今的丹陽市實驗小學(xué)的教學(xué)樓墻面上,依然鐫刻著龔自珍流芳百世的名句:我勸天公重抖擻,不拘一格降人才。深思一番,一輩子平凡順當(dāng)?shù)娜私^對寫不出如此豪邁情懷的詩句來。學(xué)生時代,我在語文課文中學(xué)過龔自珍的名篇《病梅館記》,明為寫梅,實則療梅,龔自珍一直是我心目中仰望的文人,只是當(dāng)時才疏學(xué)淺,不知他竟命絕丹陽。
暴疾離世
忘川情,花凋零,才氣極縱橫,忠孝兩難全。
龔自珍針砭時弊,敢說敢言,的確得罪了一些朝廷權(quán)貴,受到政治迫害是客觀存在的。但區(qū)區(qū)一個六品小吏、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在宿敵當(dāng)權(quán)派穆彰阿眼里人微言輕,也不至于會滅口害命,僅靠推論斷定穆彰阿指使下屬謀殺龔自珍缺乏科學(xué)論據(jù)。
龔自珍與顧太清郎有情妾有意的曖昧故事子虛烏有,不足為信。其實龔自珍去世時奕繪已死,地下枯骨何能前來尋仇?歷史資料顯示,奕繪夫婦去世后同葬家族陵園,所謂顧太清被逐出王府,奕繪的兒子不容顧太清放浪形骸,有辱門風(fēng),逐其出門后派人毒死龔自珍,也是后人強加說辭,冒鶴亭的斷言不攻自破。
靈蕭確有其人存在,龔自珍和靈蕭之間并非一般的關(guān)系,在他最后的日子里,靈蕭似乎奪去了夫人何頡云的專房之寵,占據(jù)著相當(dāng)重要的位置,龔自珍甚至還準(zhǔn)備與她在昆山羽琌山館偕老白頭。龔自珍品題碑帖時,靈蕭常在側(cè)陪伴,他編錄唐詩宋詞讀本給她閱讀。他詩中在寫到靈蕭時,幾乎是用一種頂禮膜拜的心情去刻畫。
可見,靈蕭是一個有教養(yǎng)的、不幸淪落風(fēng)塵的女子。他們之間是純正的知己關(guān)系,并非世俗的妓女與嫖客的關(guān)系。靈蕭不會為錢財拋棄龔自珍另覓新歡,置其于死地根本無從說起。
出京前半個月龔自珍曾給好友吳虹生寫信,提及自己事不如意,肺氣橫溢,遂致嘔血半升,家里人還以為他喝酒所致。
出京以后,龔自珍經(jīng)常水路往返在杭州和昆山之間,在舟中之日居多,照料年邁的父親和無力自給的妻子兒女,生活勞頓。之后接到常鎮(zhèn)通海道朱丹木一封書札:丹陽云陽書院山長一席,虛位以待。大年初三,他便匆匆離家,勉為其難到丹陽云陽書院講課。即便如此,他的一腔報國熱忱從未消歇,通過詩文議論時事,熱情宣傳改革,慷慨抒發(fā)報國無門的感嘆。
夏日,駐防上海的江蘇巡撫梁章鉅給龔自珍來信,言明海防吃緊,邀請龔自珍商討御敵大計,龔自珍當(dāng)即表示愿意辭去教職,秋后赴滬共同抗英。
經(jīng)不住浪跡江湖生涯的磨難,龔自珍身心疲憊,乃至積勞成疾,于9月26日猝死在云陽書院臥榻。
陳元祿系龔自珍兒子的妻弟,在龔自珍去世兩月后著有《羽琌逸事》一書,記載龔自珍的生平逸事,文中表明龔自珍突發(fā)疾病,黯然離世。龔自珍困頓之時,吟鞭南歸,在江南丹陽的山光水色中,隱入了他疲倦的身影。
浮華已去,品格猶在。龔自珍一生愛國,他的變法、革新思路,影響了晚清幾代人,為國報效的精神,是龔自珍身上最耀眼的光芒,他在文學(xué)詩詞上的成就也是有目共睹,獨樹一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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