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深的懷念
文/沈伯素
八十載光陰如水,有些記憶卻從未被沖淡。1945年,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,中華民族終于迎來血火之后的黎明。那一年,我十二歲,還不完全懂得“勝利”二字的分量,卻清楚地記得整個村莊在哭泣中笑出了聲。
我生于1933年,那是一個山河破碎的年代。東北早已淪陷,華北岌岌可危。待我長到四歲,剛?cè)氪謇飳W前班不久,盧溝橋響起了炮聲,抗日戰(zhàn)爭全面爆發(fā)。天,仿佛一下子塌了。我童年的桃花源,茅山腳下那個竹木環(huán)繞的小村莊,一夜之間被硝煙籠罩。學校解散了,我哭著回家了。還記得,一家人緊張得說不出話來,恐懼彌漫在空氣中。
鬼子果然進村了。酒坊的師傅陳伯伯,那個總用粗糙大手摸我頭的可愛的人,被日軍刺刀捅得渾身是血,倒在村前的牛車篷旁。那一片刺目的紅,成為我童年最恐怖的夢魘,至今想起,心臟仍會猛地一縮。
然而也正是在那片血色中,我看見了另一抹顏色——一支穿著草鞋、背著大刀的隊伍進了村。他們唱:“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!”聲音沙啞卻鏗鏘有力,像山間敲響的鐵磐。我知道,他們叫做新四軍。
父親是村里的識字人,悄悄動員婦女為戰(zhàn)士們做軍鞋。母親連夜納鞋底,我蹲在一旁,用稚嫩的手幫忙搓麻繩、遞剪子。那些戰(zhàn)士,很多人臉上還帶著稚氣,卻已走過萬水千山。他們常摸我的頭,親切地叫我“小鬼”,教我唱“打倒日本帝國主義”。他們的眼睛亮得像暗夜里的星。
山路崎嶇,煙靄繚繞,槍聲不時響起。家人常為躲避掃蕩鉆入山林,一躲就是一整天。但在恐懼的縫隙里,希望像野草般頑強生長——延陵大捷的消息傳來時,父親第一次痛快地高聲在村里傳播;陳毅元帥曾路過我家那個小山村,還在我家住過一天(如今村頭砌的墻牌上記載了此事),伯父為此當場興奮得淚光閃爍。
1945年8月,勝利的消息像春雷滾過大地。村里人又哭又笑,把珍藏的米酒都捧出來祭奠英靈。那天晚上的星星特別亮,父親說:“那是犧牲的英雄們在看著我們。”
八十年過去了,我從孩童變成耄耋老人,經(jīng)歷了建國大業(yè)、抗美援朝、改革開放,中國發(fā)出的鐘聲一遍遍回蕩于全球。我曾在北京天安門前兩度留影,也曾站在浦東高樓上瞭望。但最常入夢的,還是茅山下的晨霧、硝煙散后的星空,還有那些穿草鞋的年輕身影。他們中的大多數(shù)人,沒有看到今天的中國。他們永遠停留在二十歲、三十歲,停留在烽火連天的歲月里。
這些年,我?;氐侥莻€小山村。酒坊舊址上建起新樓,村前出現(xiàn)了有各種運動器械的活動場地。我進了村,忽然聽見遠處飄來熟悉的旋律:“深深的懷念……”那一刻,淚水模糊了視線。
八十載春秋,改變了山河的面貌,也改變了我的容貌,改變不了的,是那份刻骨銘心的記憶。如果說人生是一本書,那么抗戰(zhàn)的歲月就是血與火的一章;如果說民族有記憶,那么,這段歷史就是永不褪去的底色。
責任編輯:阿君
